我踮起脚,透过大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夹竹桃又开了。
我知道你的佣人常常忘了浇水,于是我有时会爬上高高的墙,偷偷替它们浇水。真奇怪,你却从来没有发现。
夹竹桃开得像一片绸子,像你头上的装饰。
我已经给你写了几封信了?竟不记得,大抵是和花朵的数量相似罢。
— 第一封信 —
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是从车上很快乐地跳下来,辫子活泼地飞起,像是忙碌的燕子。你的袖口绣着青花,据说叫做卷草纹。
佣人在后面追啊追,也追不上你。也是,谁能追得上高飞的雨燕呢?
我只能抵下头,忙于搅拌我金黄色的糖浆,心也随着那温柔的螺旋而晕眩了。我吹糖人儿——这绝对是我这么多年吹得最丑的一个了。我放下它——还是看看面人儿有没有摆好罢。
你却向我走来了,掏出几个铜板要买那个糖人儿,我只得把它递给你,颤抖着双手,觉得这是对我温柔的惩戒。
佣人抢先接过它,她对你说,“多脏啊,小姐怎么能吃这种东西。”她让你看我的手。
我微笑着伸出双手,白皙而且年轻。最让我骄傲的,也许就是我的双手了。
你并没有看,你跳着脚去抢糖人儿,嘴里还嚷着,“才不脏呢,一点都不脏,是小兔子,多可爱啊。”
我记得我怔住了。做得那么丑,你竟看得出是兔子。
我没有接过铜板。我笑着说,“送给你。”
— 第二封信 —
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家在哪的?
你的口袋破了一个小洞,撒了一路的红豆。你都不知道。
集市的人散去之后,我和附近卖炊饼、卖结绳家的小孩儿故意去你家门外踩方格儿、丢手绢儿,你好奇地向门外张望,怯生生不敢出来。
我叫你一起来玩。至少有一阵风的时间,我们是很开心的。
后来,你跌倒了,手掌擦破了皮,白色青花的袖口沾上了血污。我用唯一的手绢为你清理伤口,你都没有哭。另外两个小孩子一边嘟囔着真娇气,一边做着鬼脸。
佣人出来了,带着一张很生气的脸。
尽管你努力向她解释,她还是骂我、打我——庆幸的是她没有打我靠着吃饭的双手,不幸的是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。
我一声不吭,只费力地向着你微笑,明知那笑容并不好看。
后来一个人再去的时候,我发现我们在门口用石头划出的方格子,竟然变成了漆画的,十分奢侈。
我知道你想让我们再来玩。一个人也许没法玩吧,格子再漂亮,也没有欢声笑语了。
我心疼着,猜测你的寂寞。
— 第三封信 —
人们都说我的小玩意儿越做越好了,你也有稍微这样觉得吗?
你长高了,辫子也更长。你会写弯弯曲曲的外国字,把它们写在我的小本儿上。你告诉我,这个字的意思是“朋友”。
后来,我用彩色的面把字拼出来,系在红绳上,你收下了,也递给我一块扑簌簌掉着粉的精巧糕点。
每次你来,我都画下你的样子,因为匆匆,只能一次画一部分。
好开心你把我当做朋友。
好不甘只是朋友。
— 第四封信 —
你家开始为你准备嫁妆了。
我没有什么打算,我从小就是独自一人,没有人替我张罗这些。尽管我比你还大一岁,又怎么会有什么媒人。炊饼店的年轻人倒是找过我,我却拒绝了。
工艺小摊越做越大,最后竟有了店面。
路过你家,尽管知道你不在,也会向内张望。
夹竹桃因为没人打理,呈现出萎靡的神态,好像年幼的我蹲在市集的角落喊着卖糖人儿,冷风灌进单衣,直让人咳嗽。
好罢,那就让我来浇水罢。
— 第五封信 —
你和他路过我的小店,买了好些装饰要放在新家里。你对他说,我是你小时候的朋友。
我估计他是不懂这个词的,因为他看我的眼神,和那些人看我时一样。
我站起来——向来是不喜欢仰视男人们的,尤其是你的男人。
后来,你们走了。夹竹桃开了几度,我也没有再见过你。
今年的夹竹桃又开了。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小男孩儿来我的店里。小男孩看着我桌上的雕塑,目不转睛。
“爸爸,你看这个,像不像妈妈?”
“别乱讲话。”
“工匠师傅,这个怎么卖啊?”小孩儿指着那雕塑问。
“不卖。”我看着他的样子,说话奶声奶气的自己个儿还有模有样,硬了十年的一颗心突然软了,“只送有缘人。”
其实那些所有的信,我都没有送给你。
我知道,你已经不在了。听说那个男人又娶了别家千金,但是这个孩子是你的罢,你们好相像。
我把一封封信烧成灰,埋在夹竹桃下。
我只是个粗人,不会写什么漂亮话,希望你如同包容我做的粗劣的小兔子一样,在山北水南看完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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